第二百八十章 千里博弈-《一品仵作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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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末将嘴上没把门的,错怪侯爷了,这就去传令,回头自个儿领军棍去!”即便知道元修不会再回西北,孟三还是没改掉在军中的习惯。

    元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,道:“免了吧!回头儿下不了地,耽误办差。”

    “哎!”孟三一听,咧嘴一笑,拿袖子擦了擦脸颊上已经干了的血,傻笑的模样愣头愣脑的。

    侯爷的话虽不中听,语气却像极了在西北的时候,就差给他来一脚了。

    好些日子没见元修如此了,孟三一欢喜就把刚才犯忌的事儿抛到了脑后,多嘴问道:“那啥,侯爷……”

    “还啰嗦!”元修抬脚要踹,脚刚抬起便怔了怔,随即硬生生地收了回来。

    有些过往,有些习惯,早已融入了骨血里,并不是想改就能改。

    男子一拂衣袖,袖下双拳紧握,不知攥住的是心肝肺肠还是一腔空志,只觉得夜风拂着袖口,不知吹得何处空落落的,只剩下疼。

    “末将想问,和亲的人选……真要用沈家女?”孟三坚持要问此事。

    安平侯的侄女和都督之间的恩怨,他也是最近才知道。

    前些日子夜里,盛京府衙外被贴了诏书,侯爷得知后执意用兵,朝中吵扰不休,他将自己关在乾华殿中一整日,傍晚时分开了殿门,撤了早上的军令。

    那天夜里,侯爷来了都督府,抱着酒坛子去了姚姑娘的屋里。

    姚姑娘当初曾被抬入侯府,外面传言她是被撵出府的,其实是她自请出府的。说起来,这姚姑娘可真是一等一的好姑娘,模样性子、心智才情,样样都比朝廷百官府里的那些莺莺燕燕好,可惜生在姚府,摊上了姚仕江那样的爹,又时运不济中箭被擒,之后就被圈禁在了都督府里。

    她住在原先的院儿里,屋里有宫女太监服侍,院外有禁卫日夜看守,只是时运不济,她中箭受伤那夜正赶上侯爷在宫中吐血昏厥,拨到都督府里为她医治箭伤的御医被急召回宫,等想起她来已是三日后了。那些太监宫女惯会欺人,明知姚姑娘病得重,非但没禀报宫中,那三日里还缺药少食的,御医来时人都烧糊涂了,说是极险,再拖一日,人就救不回来了。

    侯爷得知后,下令将一屋子的太监宫女全部杖杀,行刑的地儿就在宫门口。夺宫那日宫门口染的血刚洗净,那天又泼了一地,三日未洗,百官来来往往皆可瞧见,这才慑住了那些用心险恶的人,新来的宫女太监也再不敢欺主。

    姚姑娘也算命不该绝,侯爷吐血昏厥那晚,赵良义将军连夜率了一队精骑赶回西北,把吴老军医给接回了京。一来一去十日,吴老进京时,侯爷已经没啥大碍了,便将吴老请来都督府里为姚姑娘医治箭伤。吴老在边关多年,医治箭伤的经验不是京里的御医能比的,他老人家在都督府里住了些日子,姚姑娘的伤势日渐转好,只是姑娘家身子骨儿弱,想好利索得要一段日子。

    吴老说,那两箭虽伤及筋骨,但所幸不深,只是延误了医治的良机,落下了病根儿,日后寒冬阴雨的天儿里恐怕要遭些罪,平日里要仔细调养身子,屋里宜暖不宜寒。

    听说,盛京大乱那夜,都督府里的人能逃出城去,正是姚姑娘在背后使的计。她坏了侯爷的事,侯爷虽然不喜她,但比起其他女子来,待她反倒肯正眼相待。又因她对都督有救命之恩,侯爷对她受伤的事儿心里有愧,故而待她还算敬重。

    那天夜里,侯爷抱着酒坛子去了姚姑娘的屋里,让她多说些都督的事。姚姑娘大病未好,但说话无碍,便从都督遇刺那夜说到她进府之后,所说的事儿里,小到都督的日常起居,大到刑狱冤案,许多是都督自幼随父出入义庄验尸时所遇的,其中一桩便是沈府的案子。他这才知道都督和沈府之间竟早有恩怨,那买凶灭口的沈府嫡女正是如今要和亲大辽的安平侯侄女。

    让他不解的是,侯爷听说此事后竟然没把安平侯府怎样,还打算让那女子去关外当大辽阏氏!

    那沈小姐惩治自家姨娘也就算了,买凶灭口实非善类,这种歹毒的女人就该杀了了事,让她出了关,还不知会折腾出啥事来。

    “用她引出呼延昊罢了。”元修语气冷淡,显出几分凉薄,“呼延昊死后再处置安平侯府也不迟。”

    孟三这才明白了元修的用意,但总觉得不大放心,今夜不知为何,他的眼皮子老是跳,“呼延昊那人诡得跟狼似的,万一这回还是被他逃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万一被他逃了,假和亲变成真和亲也就是了。”元修淡声道罢便不愿再说,转身就入了园中,人从树下而过,细碎的月光掠过脸庞,眉青影白。

    许久之后,孟三才回过神来。

    以沈问玉为饵,诱呼延昊现身以杀之,此为假和亲。要是此计有失,那便将错就错,放和亲的仪仗出关,把沈问玉真的送去大辽。

    呼延昊入关之行不顺,死里逃生回国,见到大兴之女会如何待之可想而知。以他的性情,若再知道沈问玉曾买凶灭口的事,那她恐怕不会死得太好受。

    好一个借刀杀人!

    孟三的喉头一滚,咕咚一声,虽然他觉得应该杀了沈家女,为都督报仇,也除一后患,但不知为啥……这会儿竟觉得后背起了层毛汗,被风一吹,有些发凉。

    “姚仕江在越州的差事办得如何?”元修进书房前想起此事来,在门口问道。

    孟三回过神来,一脸鄙弃的神色,恶狠狠地道:“他敢办不好!”

    当初呼延昊趁盛京大乱劫走了暮青,王军半路上与他分道而行,被俘获后扣押在了越州。元修非但没下杀令,反而以礼相待衣食不缺,还派了姚仕江去盯着。

    孟三一直想不明白此举图啥,只隐约觉出从那时起,元修就在布一个局。

    步惜欢放走呼延昊,元修计杀呼延昊,两个名扬天下十载的男子千里博弈,所指之处不在大兴关山,而在天下格局。

    孟三看不透,也不敢想今后。

    “那就好,传令去吧,顺道送一道密令给上陵,让沈明启依原计行事。”元修的声音从书房外传来,淡凉如水,似乎弈政比兵策容易,信手拈来,太过无趣。

    孟三不知原计,也没再问,当下遵是,办差去了。

    元修进了书房,桌上掌着盏孤灯,烛泪已浓,火苗高跃,晃得手札上的字如飞凤起舞,像极了她,纤细却刚烈不折。

    阿青,吏治清明,天下无冤,我也能给你。

    回来可好?

    男子轻轻地抚上手札,一字一字,仿佛能触摸到女子挑灯夜书的一情一景。

    皎皎月光笼着庭树,风枝和影探入侬窗,叶梢儿俏白,乍一瞥,如见琼花。

    人生二十七载,曾求长枪烈马戍边去,却换来至亲相残孤身一人,曾求一人相随相惜,那人却芳心旁许。天下如此之大,竟无一方可容他怡然憩歇之处。

    月色如此美,却无人共赏,月满人缺,要这满月又有何用?

    求而不得,何处圆满?

    元修定定地望着树梢上的圆月,不知何时凉了目光,屋里忽然生了风,灯台啪的一声翻落在地,几滴烛泪溅在墙角,艳红似血。

    你想要多大的天下我都能给你,只要你回来!

    我绝不许你渡江而去!

    *

    啪!

    安平侯府西后园的偏厢里也传来一声碎音,候在园外的丫鬟小厮瞄了眼厢房,却竖着耳朵也听不清屋里在说什么。

    屋里,冷水茶渣泼湿了女子的莲裙,沈问玉瞥了眼地上,嘲弄地道:“妹妹屋里别人喝剩的残茶冷水,兄长自是喝不惯的,不过,再过些日子,侯府上下怕是连残茶也喝不上了。”

    “休得胡言!”茶水泼湿了沈明泰的衣衫下摆,他却顾不上,只是盯着沈问玉,仿佛今夜才认识她。

    观兵大典那日朝局大变,至今已有月余。这时日里,京城中到处都在重建,没人再提起和亲之事,辽帝在观兵大典上的悔婚之言让安平侯府成了笑话,堂妹自然受了牵连。她原本搬去了东厢,住在他嫡长姐出嫁前的闺房里,衣食用度皆比照着老封君来,可谓风光无比。老封君还以为把她从江南接回来是对的,哪想到好景不长,堂妹未嫁遭弃,老封君气得中了风,那天圣上夺宫弃城,京城里兵荒马乱,谁也不敢出府去请御医,老封君熬到半夜,一口参茶没咽下去便睁着眼睛去了。

    府里新丧,却连个来灵堂敬香的宾客都没有,老封君出殡时城中戒严人心惶惶,更无人来送灵,府里挑了个大清早的时辰,想趁着街上人少时将棺椁抬去祖陵下葬,却没想到城门查得严,守卫竟连银子都不收,执意要开棺查看!

    老封君走得匆忙,身后之事又受了辱,府里将此事怪在了堂妹头上,把她从东厢撵回了西后园。

    这几日眼看着要到老封君的七七祭日了,昨儿府里商量着祭日一过就将堂妹送进后园的小佛堂里去。府里的小佛堂是犯了家法的女眷带发修行之所,对外说是人在佛堂里吃斋念佛抄经悔过,但只要是进了佛堂,没有能活得久的,不是悔责过深绝食而亡,就是郁郁而终。说白了,后园那座小佛堂是处阎罗殿,也是侯府的遮羞布,府里有身份的女眷犯了大错便以带发修行的名义暗中处决,以保住侯府的脸面。

    府里不能再容堂妹,她在府中一日,府里人就要跟着她受辱,早早绝了她的性命还能得个刚烈之名。

    此事是昨夜定的,今晚堂妹就请他来叙旧。他并不意外,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,他以为堂妹想求府里怜悯活命,于是便以避嫌之由推脱不来,没想到丫鬟竟称堂妹所叙之事将事关侯府存亡。

    一介女子,竟也敢言侯府存亡!

    他心里不屑,但想到侯府深陷困局,连爹都一筹莫展,便抱着姑且一听之心来了,没想到进屋之后所听之事,竟当真事事惊心!

    堂妹说了不少旧事——刘姨娘母子之死、盛京府尹郑广齐之女郑青然之死,以及她与英睿都督之间的旧怨新仇。

    他着实没想到会听到这些事,也实在不敢轻信。

    “为兄知道妹妹受了冷待心里有怨,但话可不能乱说。”沈明泰盯着沈问玉,想从她的神态里寻到破绽。他宁愿相信刚才那些事都是她为了活命而编造的,也不敢去想若是真的侯府会有什么结果!

    刘姨娘母子死了便死了,不过是妾室庶子,两条贱命。但当年验尸的仵作竟是当今的英睿都督,元修若知此事,侯府定有灭顶之灾!

    沈问玉将沈明泰变幻莫测的神态看在眼里,目光轻蔑,冷笑道:“我若有怨就不与兄长说这些了,大可自个儿去佛堂里了却性命,只待我死后不久,侯府上下到阴曹地府里相陪。你们把我不明不白地害死,自个儿也一样会死得不明不白,于我而言岂不快哉?”

    “你!”沈明泰闻言,终于不再抱有侥幸心理,怒道,“你害惨了侯府!朝中内乱,军权紧要,宁国公在军中旧部众多,元修必定用得着宁家!老宁国公虽对元家有怨,但宁昭郡主与元修有婚约在先,只要元修肯立她为后,老国公还能不允?到时宁元两家的旧怨一解,老国公回头清算郑家小姐之死连累宁昭郡主之事,你叫侯府如何担待得了?!只这一罪就足够侯府抄家灭门,何况你还与英睿都督结了死仇?元修为了她,前些日子险些用兵上陵,他的心思还用得着猜?若是被他知道你曾害过他心尖儿上的人,侯府何需再谋划起复?干脆今儿夜里都一根白绫自挂屋中算了,省得日后身首异处,死无葬身之地!”

    沈明泰气急败坏,直道老封君从江南抬了把铡刀回来,叫府中人人皆有断头之险!可笑的是府里人还一直以为二叔之女病弱,怎想得到她心机深沉毒辣?侯府落得今日这般田地,真是当初瞎了眼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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